刘正平丨中古中国的“舞蹈”与“蹈舞礼”

刘正平丨中古中国的“舞蹈”与“蹈舞礼”

从文献记载的历史语境考察,尽管宇文化及是“谋逆”,但我们不难判断这是朝堂之上的礼仪,用在臣子进见、辞别君王时的场合,象征着“臣服”。类似的材料记载颇多,如《新五代史·安重诲传》记载,后唐天成四年(929)九月,权臣安重诲派遣自己的“嬖吏”韩玫会同副供奉官乌昭遇出使吴越国,两人合作很不愉快,韩玫多次仗势凌辱乌昭遇,“及玫还,返谮于重诲曰:‘昭遇见镠,舞蹈称臣,而以朝廷事私告镠。’”出使任务结束后,韩玫诬告乌昭遇对吴越国王钱镠“舞蹈称臣”,让后者招致杀身之祸。[4]这种“舞蹈”又被称为“蹈舞”,如宋人王谠《唐语林》卷二记载,唐宣宗于重阳日宴会群臣,作御制诗一首,群臣纷纷唱和,宰相魏謩诗被认为最佳,“上嘉赏久之,魏蹈舞谢”。[5]这里的“蹈舞”指手舞足蹈向帝王表示欢欣之情、颂扬之意。无论是“舞蹈”还是“蹈舞”,在朝堂之上面对君主时,应当遵循礼仪规范。我们的问题就在于,这种“舞蹈”礼仪从何而来,兴起于何时,是怎么发展的?臣僚进见君主时为什么要“舞蹈”,有没有一套标准的动作规范?因此,作为礼仪的“舞蹈”具有深入考察的价值和意义。

二、“舞蹈”溯源:从“舞蹈”到“蹈舞礼”

文献记载的符合上述特征的“舞蹈”一词起源相当早。汉焦氏《易林·讼之中孚》云:“谢恩拜德,东归吾国。舞蹈欢跃,欢乐受福。”[6]焦氏《易林》善以四言诗形式阐发易理,古雅玄妙,言近意远,这四句所指的背景和确切意旨很难把握,但我们可以判断这里的“舞蹈”是内心欢欣、手舞足蹈辞别君王的情景,那么只有两种可能,一是先秦时期诸侯辞别周天子,一是西汉诸刘分封时期诸侯王辞别天子归国,通过“舞蹈”表现出感恩戴德的样子。当然,这仅仅是根据历史做出的合理推测,焦氏《易林》本身就语焉不详。《隋书·礼仪志》的记载,为“舞蹈”或者“蹈舞”提供了一个现实场景:

后魏每攻战克捷,欲天下知闻,乃书帛,建于竿上,名为露布。其后相因施行。开皇中,乃诏太常卿牛弘、太子庶子裴政撰宣露布礼。及九年平陈,元帅晋王,以驿上露布。兵部奏,请依新礼宣行。承诏集百官、四方客使等,并赴广阳门外,服朝衣,各依其列。内史令称有诏,在位者皆拜。宣讫,拜,蹈舞者三,又拜。[3]170

后魏一般指北魏,是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北朝第一个王朝。隋文帝命太常卿牛弘参照北魏的做法制定“宣露布礼”,以期用规范的礼仪使朝廷大事广闻天下。隋文帝开皇九年(589),晋王杨广灭陈,杨广将露布通过驿传系统送到朝廷,兵部建议用新制定的宣露布礼昭告天下。百官和各国外交使节齐聚长安城广阳门外,身穿朝服,排好队,等候内史宣诏。宣诏完毕,百官随即“蹈舞”三次。从这则资料里我们可以看出,隋代臣子面见皇帝或者接受诏令的时候,需要按照礼仪规范“拜”且“蹈舞”,这是臣服皇权的象征。再如《隋书·礼仪志》记载的群臣向皇帝贺正旦和冬至的礼仪:“坐定,群官入就位,上寿讫,上下俱拜。皇帝举酒,上下舞蹈,三称万岁。”[3]184这说明,隋朝时候蹈舞礼仪已经成为正式的宫廷礼仪,但到底是怎么“蹈舞(舞蹈)”的,依然不得要领。

王重民等编《敦煌变文集》收录的《唐太宗入冥记》,讲述了李世民在地狱里见到阎罗王的情形:

皇帝不施拜礼。殿上有高品一人喝云:“大唐天子太宗皇帝,何不拜舞?”皇帝未喝之时由校可,亦见被喝,便即高声而言:“索朕拜舞者,是何人也?朕在长安之日,只是受人拜舞,不惯拜人。殿上索朕拜舞者,应莫不是人?朕是大唐天子,阎罗王是鬼团头,因何索朕拜舞?”[7]

唐太宗被喝斥要向阎罗王“拜舞”,颇为不悦,认为大唐天子没有向“鬼团头”拜舞的道理。这则资料明确将“拜”和“舞”结合在一起,与上文提到的隋文帝时期的宣露布礼和百官朝贺正旦、冬至礼类似,说明所谓的“舞蹈”和拜揖礼仪是一体化的,“舞蹈(蹈舞)”并非孤立的礼仪。因此,无论是南朝陈徐陵《司空徐州刺史侯安都德政碑》所说的“蹈舞难逾,歌谣靡宣”,[8]还是《隋书·许善心传》所说的“颂歌不足,蹈舞无宣”,[3]1427唐柳宗元《骂尸虫文》所说的“下民舞蹈,荷帝之力”,[9]抑或是宋王禹偁《贺皇帝嗣位表》所说的“权守外藩,不获蹈舞玉阶”[10]65和《前普州刺史康公预撰神道碑》所说的“蜀之君臣舞蹈感悦”,[10]83以及清代弹词《再生缘》第七回所言“众官舞蹈朝参毕,拜倒当权极品人”等,[11]均指臣下向帝王表示臣服和尊敬的礼仪性拜舞,即“蹈舞礼”。

三、“蹈舞礼”的程式及内容

近年来,在传统舞蹈的现代转化中,人们通过挖掘古典礼制资源,再现或复原传统舞蹈礼仪,取得了良好的传播效果。宋代郑居中等撰《政和五礼新仪》中所谓的“搢笏舞蹈”,就被认为是传统的“蹈舞礼”。①那么事实情况是否如此呢?

首先我们来讨论“搢笏舞蹈”。所谓的“搢笏舞蹈”主要来自宋郑居中等撰《政和五礼新仪》卷二十七“端诚殿受贺”条。“政和”是宋徽宗年号(1111-1118),《政和五礼新仪》是郑居中官议礼局并知枢密院时,奉宋徽宗旨意修撰的宋代礼书。“搢笏”和“舞蹈(蹈舞)”是宋代朝堂礼仪中的两个环节,整个过程繁文缛节,讲究颇多:皇帝郊祀结束,按照仪式在端诚殿坐定,接受百官依次朝贺:

阁门、御史台分引文武百官、宗室,并常服诣殿前立班,称贺。……次舍人揖枢密以下躬,舍人当殿,通某官姓名以下起居称贺,转身于班前,西向立,舍人赞再拜,枢密以下皆再拜,搢笏,舞蹈,三称“万岁”,又再拜。班首不离位,奏“圣躬万福”,又再拜。舍人引班首出班,俛伏,跪,致词,讫,俛伏,兴,退,复位。舍人揖,躬赞再拜,枢密以下皆再拜,搢笏,舞蹈,三称“万岁”,又再拜。阁门官当殿北向承旨,退,西向,称“有制”,枢密以下皆再拜,搢笏,舞蹈,三称“万岁”,又再拜。……[12]

所谓“搢笏”,即插笏,臣子朝见君王时均执笏,用以记事备忘,不用时插在腰带上。在端诚殿受贺礼仪中,因为要腾出身手来“舞蹈”,所以必须“搢笏”,这是自然而然的事。有“搢笏”就有“出笏”,《元史》卷六十七《元正受朝仪》记载了朝仪过程中的“搢笏”“出笏”环节,由主持仪式的宣赞和通赞一唱一和,引导官员完成仪式。[13]所以,所谓的“搢笏舞蹈”并不存在,属于误读或者标点错误引起的误解。

虽然如此,但“蹈舞礼”却是真实存在的。《旧五代史·苏循传》:

庄宗将即位于魏州,时百家多缺,乃求访本朝衣冠,友谦令赴行台。时张承业未欲庄宗即尊位,诸将宾僚无敢赞成者。及循至,入衙城见府廨即拜,谓之拜殿。时将吏未行蹈舞礼,及循朝谒,即呼万岁舞抃,泣而称臣,庄宗大悦。[14]810

苏循在唐昭宗时期官至礼部尚书,为唐末重臣,但却没有士大夫的节操,是梁、唐禅代和后唐庄宗代梁的主推手,和他的儿子苏楷一起,被史臣喻为“文苑之豺狼,儒林之荆棘”。[14]812-813梁太祖朱温即位后,苏氏父子并未受到重用,退居河中期间依附朱温养子、河中节度使、冀王朱友谦。后唐庄宗李存勖准备取代后梁,但时机尚未成熟,辅佐他的宦官张承业也极力反对,所以李存勖设法罗致世家大族寻求支持。朱友谦将苏循推荐给李存勖,苏循进门便拜殿朝谒,泣而称臣,令李存勖非常开心。在将吏还没有决心拥戴李存勖并按照皇帝威仪行“蹈舞礼”的时候,苏循就先行“呼万岁舞抃”,率先称臣。这个事件表明,“蹈舞礼”是向帝王致敬的礼仪,山呼万岁并进行“舞蹈”,表示对君权的臣服。这里的“呼万岁舞抃”,无疑透漏了“蹈舞礼”的基本内容和程式。

据《新唐书·南蛮传》记载,唐德宗贞元年间,骠国国王雍羌听说南诏归唐之后,也产生了归附的想法,于是遣人与剑南西川节度使时韦皋接洽,要进献本国歌曲和乐人。从文献记载来看,骠国进献的乐舞是为了迎合唐王朝的需要,刻意制作的:“宫、徵一变,象西南顺也;角、羽终变,象戎夷革心也”。[15]6308-6309精心组合的乐队,按照“南诏奉圣乐字”五个字创作了五章歌舞,皆一章三叠,依次表演:

舞者初定,执羽,箫、鼓等奏散序一叠,次奏第二叠,四行,赞引以序入。将终,雷鼓作于四隅,舞者皆拜,金声作而起,执羽稽首,以象朝觐。每拜跪,节以钲鼓。次奏拍序一叠,舞者分左右蹈舞,每四拍,揖羽稽首,拍终,舞者拜,复奏一叠,蹈舞抃揖,以合“南”字。字成遍终,舞者北面跪歌,导以丝竹。歌已,俯伏,钲作,复揖舞。余字皆如之,唯“圣”字词末皆恭揖,以明奉圣,每一字,曲三叠,名为五成。[15]6308-6309

“蹈舞抃揖”,就是按照音乐节奏拜舞,揖羽稽首,模拟朝觐礼仪,这是舞台化的艺术表演,还原到朝仪中,也就是《旧五代史·苏循传》提到的“蹈舞礼”中的“舞抃”。抃,本义是鼓掌、拍手。嵇康《琴赋》云:“其康乐者闻之,则欨愉欢释,抃舞踊溢,留连澜漫,嗢噱终日。”[16]《列子·汤问》也说:“(韩)娥还,复为曼声长歌。一里老幼喜跃抃舞,弗能自禁,忘向之悲也。”[17]所以“抃舞”就是鼓掌舞蹈,表达欢欣之意,“蹈舞抃揖”就是躬身行礼的同时鼓掌舞蹈,而“呼万岁舞抃”就是鼓掌舞蹈的同时口颂“万岁”,向皇帝致敬,即所谓的“蹈舞礼”。其具体情形,据清代经学家惠士奇《礼说》考证,是这样的:

《通礼义纂》曰:“自后魏以来,臣受君恩,皆手舞足蹈以鸣喜欢,盖本古者拜手稽首之礼。”愚谓拜有容,惟凶拜无容。振动者,舞蹈之容也。“振动”或作“振董”,郑大夫谓振董者两手相击。两手相击曰“抃”。《吕氏春秋》曰:“古者帝喾,乃令人抃,或鼓鼙、击钟、吹箎、展管,因令凤鸟天翟舞之,帝喾大喜,乃以康帝徳。”是为抃舞,后世舞蹈实出于此,今俀人拜犹然,古之礼也。[18]

惠士奇认为,除了“凶拜”以外,一般的拜舞都要表达欢喜的情感,要有外在的形象和举动,两手相击的“振动”,也即为“抃”,是表达手舞足蹈的“喜欢”之情的主要方式。行文至此,我们可以得出结论,古代朝仪中的“蹈舞礼”,是臣子通过鼓掌、拜揖、山呼万岁等程式动作,向君王表达欢欣喜跃之情,是臣服于君权的象征。我们需要进一步开展的工作是尽可能还原“蹈舞礼”的场面和程序、环节,但根据现有资料来看,这一任务是非常困难的。

四、“蹈舞礼”的成型与发展

《通礼义纂》即《开宝通礼义纂》,据《宋史·礼志》记载,系在开宝年间,宋太祖命刘温叟、李昉、卢多逊、扈蒙等人在唐《开元礼》的基础上进行增删,撰定《开宝通礼》二百卷,接着“又定《通礼义纂》一百卷”。[19]而据宋代官方藏书目录《崇文总目》著录,《开宝通礼义纂》是翰林学士卢多逊根据唐代的《开元礼义鉴》增益而成,与《开宝通礼》并行。[20]于此可见,宋礼是因袭发展唐礼而来,一脉相承,因此《通礼义纂》记载“蹈舞礼”始于后魏(北魏),而且延续到宋代,是可以确定的。惠士奇《礼说》引用的这段《通礼义纂》引文,在《太平御览·乐部》“舞”条记载为:“古者,臣于其君有拜手、稽首之礼。自后魏已来,臣受恩,皆以手舞足蹈,以为欢喜之极也。”[21]也就是说,北魏时期开始,臣子为了表达对君王“欢喜之极”的心情,用手舞足蹈的“蹈舞礼”取代了此前的儒家拜手、稽首礼。这是值得深入探究的一段材料。

北魏立国后,一方面接受儒家文化加速汉化,一方面将游牧民族的文化和礼俗带入北方地区。根据目前的文献记载来看,“蹈舞礼”集中出现在北朝、隋唐五代到宋代这一时期,大致符合所谓的“中古时期”。《新唐书·武平一传》记载,唐中宗时期宫廷流行胡乐“合生”(又作“合笙”),乐工骄横,时任考功员外郎的武平一谏曰:

伏见胡乐施于声律,本备四夷之数,比来日益流宕,异曲新声,哀思淫溺。始自王公,稍及闾巷,妖妓胡人、街童市子,或言妃主情貎,或列王公名质,咏歌蹈舞,号曰“合生”。昔齐衰,有《行伴侣》,陈灭,有《玉树后庭花》,趋数鷔僻,皆亡国之音。夫礼慊而不进即销,乐流而不反则放。臣愿屏流僻,崇肃雍,凡胡乐,备四夷外一皆罢。[15]4295

这里的“舞蹈”当然不是本文的研究对象“蹈舞礼”,但我们从武平一的口中得知,“咏歌舞蹈”这种乐舞形式主要来自西域,在宫廷闾巷之间普遍流行,他将其视为和《玉树后庭花》一样的“亡国之音”,认为咏歌蹈舞的“合生”类音乐不应该在宫禁中流行。

根据文献记载,自北朝以来,确实在朝野之间兴起了一种“踏歌”与“蹈舞”风习。尽管“踏歌”和“蹈舞”很早起源于中土,但对其赋予新的艺术形式和内容,并大规模流行起来,是随着游牧民族的内迁和中亚文明的输入以后发生的。据《北史·尔朱荣传》记载,北魏末年的将领、权臣尔朱荣“及酒酣耳热,必自匡坐唱虏歌,为《树梨普梨》之曲。见临淮王彧从容闲雅,爱尚风素,固令为敕勒舞。日暮罢归,便与左右连手蹋地,唱《回波乐》而出。”[22]②尔朱荣是契胡族人,酒酣耳热之际乡情涌动,正襟危坐唱“虏歌”,观“敕勒舞”,连手踏歌《回波乐》,简直是多民族文化交融的大舞台。《回波乐》是唐教坊曲,收录在宋代郭茂倩编的《乐府诗集》中,在唐代宫廷非常流行,特别是唐中宗内廷宴集时经常要求群臣“撰词起舞”。唐人孟棨《本事诗·嘲戏》记载:“尝内宴,群臣皆歌《回波乐》,撰词起舞,因是多求迁擢。”[1]236唐刘肃《大唐新话》卷三也记载:“景龙中,中宗尝游兴庆池,侍宴者递起歌舞,并唱《回波词》,方便以求官爵,给事中李景伯亦起舞,歌曰……”[1]1252但根据《北史·尔朱荣传》的记载,我们可以发现这首曲子的原创应当属于尔朱荣或者北魏朝廷。③至唐代,连手踏歌起舞的风俗在游牧民族政权中非常流行。据《资治通鉴》卷二○六记载,初唐画家阎立本之兄阎立德的孙子阎知微,以武周春官尚书的身份出使突厥后变节,引导突厥大军攻打武周,劝降赵州守将。为向突厥首领默哆表示效忠,阎知微在赵州城下与突厥士卒踏歌《万岁乐》:“知微与虏连手蹋《万岁乐》于城下。将军陈令英在城上谓曰:‘尚书位任非轻,乃为虏蹋歌,独无惭乎!’知微微吟曰:‘不得已,《万岁乐》。’”[23]《万岁乐》当为《鸟哥万岁乐》,武则天时新造曲,是为颂圣之作。宋人王灼《碧鸡漫志》卷四云:“明皇分乐为二部,堂下立奏谓之立部伎。堂上坐奏谓之坐部伎。坐部伎六曲,而《鸟歌万岁乐》居其四。鸟歌者,武后作也。有鸟能人言万岁,因以制乐。”[24]这种踏歌的性质类似于我们所关注的“蹈舞”,表示臣服之意。由此可见,自北魏以来,融合了游牧民族特色的踏歌(蹈舞)风习,获得了广泛的社会认同,随着唐王朝的建立,广泛流行于朝野之间。《旧唐书·突厥传》记载,开元十三年(725)十一月,唐玄宗率百官、贵戚及四夷首领,从东都洛阳出发,至泰山封禅,突厥毗伽可汗派大臣阿史德颉利发扈从东巡,“至嘉会顿,引颉利发及诸蕃酋长入仗,仍与之弓箭。时有兔起于御马之前,上引弓傍射,一发获之。颉利发便下马捧兔蹈舞曰:‘圣人神武超绝,若天上则不知,人间无也。’”因为这个“蹈舞”加之无上赞誉的行为,颉利发受到唐玄宗的信任和赏识。[25]这说明,“蹈舞”是周边游牧民族面对大唐“天可汗”表示臣服的重要礼仪。中唐代宗时期,“蹈舞”甚至成为唐王朝和回纥政权之间争执的外交权益。据《新唐书·回鹘传》记载,唐代宗即位后,因为安史叛军中的史朝义未灭,遂向回纥求兵,结果回纥趁机向唐朝进兵。唐代宗指派殿中监兼御史中丞、左右厢兵马使药子昂跟从雍王李适解决危机:

时可汗壁陕州北,王往见之。可汗责王不蹈舞,子昂辞曰:“王,嫡皇孙,二宫在殡,礼不可以蹈舞。”回纥廷诘曰:“可汗为唐天子弟,于王,叔父行也,容有不蹈舞乎?”子昂固拒,即言:“元帅,唐太子也,将君中国,而可蹈舞见可汗哉?”[15]6118

双方为雍王李适是否应该向回纥可汗“蹈舞”唇枪舌剑,展开激烈交锋。雍王最终保住了颜面,但药子昂等人惨遭回纥榜楚。很明显,唐代宗时期,“蹈舞”已经演变成为备受重视的涉及到皇权尊严的外交事务,而不仅仅是个君臣礼仪问题了。至宋代,帝王朝会等场合的“蹈舞礼”非常成熟,实现了仪式化和制度化。《梦梁录》卷一“元旦大朝会”云:“宰执百僚听名宣,领班蹈舞,皆称寿再拜,声传折槛边。”[26]关于这个礼仪,前引宋代礼书《通礼义纂》也有详细论述。

何以“蹈舞”就能赢得君王的欢心,并且在外交场合获得如此高的重视?除了“蹈舞抃揖”的动作给人莫大的精神愉悦和心理满足之外,纳入礼制中“蹈舞礼”其庄重的仪式也很重要。当然,古人对“舞蹈”的问题,自有其一套理论体系作为支撑。《礼记·乐记》云:“诗言其志也,歌咏其声也,舞动其容也。” [27]宋代陈旸在《乐书》中解释这段话时说:

歌也者,志之所甚可而声形焉者也,故歌之所咏,在声不在志,哀则辟踊,乐则舞蹈;舞也者,蹈厉有节而容成焉者也,故舞之所动,非志也,非声也,一于容而已矣。[28]

相对于“言”和“歌”,“舞”的优势在于外在的容貌和体态最能打动人心,悲伤了就捶胸顿足,欢乐了就手舞足蹈,是更为真挚、更有感染力的表达情感的方式。元代名儒郝经则将音律、声歌和舞蹈与天、地、人“三才”相比附:“夫律奏于上,所以象天也;登歌于中,所以象人也;蹈舞于下,所以象地也。故乐以舞终,舞者乐之极也。”[29]给“蹈舞”相当重要的地位,可见古人的重视程度。

总而言之,北魏之前的“蹈舞”礼,一般指儒家的拜手、稽首礼,北魏以后的“蹈舞礼”,是以鼓掌拜揖为核心的源自游牧民族的舞蹈礼仪,自隋唐而下至于宋代,逐渐发展成为国家礼仪。

结 语

从舞蹈史的角度讲,“蹈舞礼”并不是一种表演艺术,对其进行溯源,能够廓清我们对“舞蹈”的认识误区,有助于舞蹈史的准确书写,更有利于传统舞蹈资源的现代转化。从“礼制史”的角度讲,“蹈舞礼”无疑是一种特殊的礼仪,它所形成的中古时期,正是中华民族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时期,游牧民族的鼓掌拜揖“舞蹈”与传统儒家的拜手、稽首“舞蹈”在隋唐的朝堂中发生融合,在宋代定型为国家礼制。因此,“蹈舞礼”是中华民族多民族文化融合的一个例证。

注释:

① 由罗晋、李一桐主演的电视剧《鹤唳华亭》的礼仪指导团队参考了部分古籍文献资料和绘画艺术作品,复原了所谓的“搢笏舞蹈”,古装剧礼仪指导陈静认为这就是“蹈舞礼”。参《新京报》记者刘玮《<鹤唳华亭>礼仪主要“师从”12部古书》,2019年11月22日,http://media.people.com.cn/n1/2019/1122/c40606-31468286.html,2023年4月13日;陈静《蹈舞礼(搢笏舞蹈)古代朝臣谒君之礼》,2020年10月9日,https://www.bilibili.com/video/BV1iy4y1C7EB,2023年4月13日。

②“《树梨普梨》之曲”难解,应该指尔朱荣本族的音乐。有学者认为,“树梨”即粟特国,“普梨”即蒲犁国,“树梨、普梨之曲”指粟特、蒲犁的歌曲,参施安昌《北魏苟景墓志及纹饰考》,《故宫博物院院刊》1998年第2期,第26页。

③[宋]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认为《回波乐》是唐中宗时创造的乐曲:“《回波》,商调曲,唐中宗时造,盖出于曲水引流泛觞也。……后亦为舞曲。” 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卷八十《近代曲辞二》,中华书局,1979年,第1134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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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简介】

刘正平(1975- ),博士,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、副院长。主要研究领域:中国俗文学、宗教与文学等。

“书目文献”约稿:凡已经公开发表有关文献学、古代文史相关文章,古籍新书介绍、文史期刊目录摘要等均可。来稿敬请编辑为word格式,可以以文件夹压缩方式配图(含个人介绍),发到邮箱njt724@163.com。感谢您的支持!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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